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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件事不知说了多少年,回回一念,石头就觉得欠了娘的,只得加倍补给她,可他既没让亲娘过上好日子,也没能媳妇跟着他不吃苦。
卖了石桂之后,天天纺车声要响到三更过后,春日里还得去采茶,年轻妇人去采茶,难免叫人说嘴,秋娘也不戴斗笠,晒得人发红褪皮,本来还有五六分姿色,这么一晒,也不惹人眼了。
石头看见她白净了,丰腴了,脸也光润了,身上的衣裳清清慡慡的,头上簪着银簪子,耳朵里带着银灯笼坠子,因着过端阳,头上还掐着八宝群花,便是新嫁娘的时候,也没打扮得这样好,肖娘子还叫她作东家,怎么也不敢信这是秋娘。
他还想着,儿女虽在一处,可娘仨个日子怎么好过,只要想到她们在受苦,心里头翻江倒海,轻易说不出口,也无人可说,更不能哭,坐在甲板上一坐就是一夜,越是想越是白了头发。
如今遇见秋娘,同他想的苦楚又不相同,可到底是苦的,纵那沈家是善人,又怎么会肯送了喜子去读书,石头不善言辞,换一个人一天就跟门房兜搭上了,把秋娘石桂的情状问的明明白白的。
可他从来木讷,不敢问不敢说,只敢这么看着,缩在巷子里头,头都不敢抬,就街边的闲汉似的,等着她们出门,跟着喜子去了私塾,知道他在沈家不愁吃穿,可还是怕他吃不饱,年里节里都没让他吃上一顿ròu,这才领了他去吃鱼ròu云吞。
石桂怔在原地开不了口,石头还当她吓着了,赶紧放低了声儿,小心翼翼的扯出一个笑来:“不怕,是爹。”
乍然相遇,石桂一口气闷在胸中,又听见这么一句,立时扭过脸去,紧紧咬住嘴唇,才能忍心着不当街就哭,胸膛起伏好一会儿,怎么也见不得石头待她这样低声下气的模样,手指甲紧紧嵌在ròu里,一口气怎么也缓不过来。
石头看她这模样,越发低着头不敢抬,往前挪上两步,张张嘴,什么也说不出来,隔了半晌才道:“你告诉爹,你同你娘的身份银子,是多少?”
石桂长大了,秋娘正当年,母女两个加一加,六七十两总是要的,穗州不比大灾年那会儿人卖得贱,秋娘石桂都有手艺,主人家还不定就肯让他赎。
石桂喉咙口哽咽住了,心里一阵阵的翻腾,只觉着浑身发颤,想问问他如今拿什么来赎,想问问他怎么就能这样伤娘的心,怎么就能守着孝字,不顾妻儿,可她什么也没说,忍过了这一阵,扭头看过去,抖着唇儿问:“爹吃不吃凉茶。”
石头连连摆手,怎么也不肯跟着石桂进凉茶摊子,又怕她晒着了,就站在阴影里,等着石桂告诉他身价银。
石桂怎么也说不出口,同他分开过,是秋娘的主意,真个按律法上来说,秋娘是可以回去找娘家告俞婆子的,这也是石桂想好的法子,要是俞婆子上门来纠缠,她就说已经写了信回去给舅舅,她们来出路资,还许了些金银,让舅舅来替秋娘打官司。
秋娘娘家的嫂嫂见钱眼开,哪有不允的道理,便是俞婆子想闹也得想想后头的牢狱官司,《团圆记》在穗州广为流传,茶楼瓦肆里就没有不弹团圆记的,还给改成了曲子,不光是说书的了,到时候只要说是团圆记的苦记,哪个官会不判这样的案子。
吕先成就了《白塔记》,《白塔记》又成就了徐青天,他青天的名头越传越响亮,哪个不肯沾这样的光,这可比上书上表都管用。
秋娘跟石头早就不算夫妻了,可喜子还依旧是石家人,这却是无可辩驳的,他还未成人,若是俞婆子真个闹着要他回去,便是把自己送进刑狱里去。
石桂打好了算盘,可对着俞婆子是一套,对着石头爹又不相同,这会儿他垮着肩膀问银子,石桂却不能告诉他已经赎了身,只冲着他摇摇头,转身往凉茶摊子里买上两个茶果一竹筒的五花茶,递到石头手里。
六七十两的身价银子,做苦力一辈子也不定能赚得着,石桂不想看着他卖血汗,把茶果塞过去,吸一口气道:“爹只管顾好自己就是,我们自己也能攒钱。”
这话倒是真的,石头也知道,那会儿石桂才当了小丫头子,就有钱给他做本钱,他出海的时候还好好的,没成想回来的时候大病不起,若不是西人堂中活下命来,身子已经埋在黄土里。
便是这样也还小有赢余,只这余下来的钱,也全用在了亲娘身上,此时又无人看顾她,若不然再跑一趟船,先把女儿赎出来,她到了年纪,生得又好,越是想越是不能留她在别个家里当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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